他想说:哪里有经历很多?你被流放岭南,朕独守长安。
可在燕云戈遗憾的目光中,他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是,天子轻声说,云郎,你竟然都忘了。
他情绪太多。这一刻,落在燕云戈眼中,就是天子也在扼腕、难过。
作为刚刚能站起走动的伤员,他不想看天子这样神色,于是反过来安慰:也无妨。你说与我听,我一样知道。
陆明煜神思恍惚,看着他俊朗的面容,想:可我拿什么与你说?
他一时觉得自己方才不该那样承认。可面对身前人,他又说不出一个不字。
四年前,他曾给过燕云戈机会,让燕云戈选择。到如今,云郎再度出现了。
再说了,燕云戈想到什么,又笑起来,我还听人说,这年年节,天子竟是在边城度过。清光,你第一次来这边,约莫还不知晓北地年节风俗?虽不比长安繁华,但这里的上元节,一样热闹!
他嗓音轻松。不过说到后面,还是逐渐迟疑:我怎会知道这等事?来北疆,明明是去年春夏之事。按说,我也从未在这边过年。
陆明煜看出燕云戈神色不同。他心中仍有杂绪万千,此刻却已经开口,说:是了。你从前游历江湖,行走四海,的确见过许多。
燕云戈听着,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在遇到清光之前,我曾来过!
第70章 云郎 既回来了,朕如何不去将你留
有了解释, 燕云戈迅速宽心,又与天子说起边城上元佳节与长安的不同。
此地未有长安十里锦绣,彩灯高楼。但边民好武, 在边境安稳、外族未有南下的时候,自会起擂助兴。届时城中热闹,老少皆要参与与擂上胜负有关的关扑。
若哪家勇士夺得擂首,定要受城中人追捧。加上边城的青壮男子多半都已从军,军中长官也要对其高看一眼。他日再遇外族作乱, 没准会将其点为前锋。为此,不少人都憋足了劲儿,欲要以此出头。
再有, 北地隆冬遍地冰雪。有手巧之人,以冰制灯。剔透冰层裹着烛火,更显璀璨夺目
在燕云戈说起这些时,陆明煜微笑听着。
两人对话的地点已经转移到屋内。云都尉毕竟有伤在身, 不好在雪中久立。
等到进了门,屋子里烧起炭火。窗子开着一条小缝,有夹杂着自屋顶吹落雪花的冷风灌入, 恰好驱走屋内燥气。
李如意为天子、云都尉摆上茶水, 之后静静守在一侧。
对这个老熟人, 燕云戈态度十分友好。在他想来,自己是天子的爱人, 李如意则在陆明煜友时就在照料对方。虽是君仆关系,可人心总是肉长。对天子来说,李如意也算是个亲近长者。自己需与他处好关系,才能让天子过得宽心。
他这样子,李如意心情复杂一瞬。再看天子, 他也觉得恍惚。细想陛下与少将军这一路走来,李如意是真的弄不清楚,天子待少将军是如何心情。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陛下登基数年,气势愈隆。平素面对臣子,面对宫人,都显得威严疏冷。唯有当下,天子与云都尉相对,听着对方的话音,天子像是卸下一身重担,能放松笑起。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放在桌上的手握在一处。
掌心与天子相扣,燕云戈看着眼前眉眼盈盈的青年,愈发安心。至此,此前那丝小小的委屈也再度浮出。
陆明煜看出来了,他多半是有意如此。但是,为什么?
正想着,就听燕云戈开口,说:清光,我已醒了数日。
陆明煜看他。
失去关键记忆,这会儿,燕云戈是真正把自己当成皇帝的自己人,很恃宠而骄,竟然说出口:可总不见你。
陆明煜眼皮颤动。
他的手都微微紧绷。这点动静,自然被燕云戈察觉。燕云戈更加委屈,问:为何如此?
清光又不是身在多远的地方。事实上,他之前打听过了。自己这个小院子,和清光的院子,可没差多远!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看他?
燕少将军问不出口的话,被云都尉理直气壮说出。
天子心情复杂。大约是察言观色,看出几分,燕云戈深深吸一口气,又轻声问:你我从前是不是有所争吵?
陆明煜没说话。他注视燕云戈,眸中映着对方的模样。
两人之间尚且隔着一张小案。可与天子对视,燕云戈心中微动,倾身上前,一点点靠近天子。
陆明煜不避不躲。
燕云戈到他身前,依然紧紧执着他的手,说:不论是为什么吵,我们和好吧。
陆明煜喉咙略干。
燕少将军距离他太近。面容映着雪光,又有一丝风来,吹动男人养伤当中并未冠起的长发。
他不算面如冠玉的君子,却自有一种自战场养出的锋锐气度。如今历经多少是非,这份锋锐被收敛,变成一种更加深沉的气质。配上英俊至极的面孔,离得近了,天子心中微动。
陆明煜甚至分不清楚,自己这会儿是真的在跟着对方话音思索,还是纯粹为对方容色所惑。
一直到一个亲吻落在自己唇角,陆明煜才有所回应,说:是有所争吵。
这个时候,燕云戈的吻又正正落在他唇上。
他将天子肩膀揽入怀中。感受着怀中青年与过往的不同,燕云戈一时恍惚,低声说:陛下康健许多,吾心甚喜。
陆明煜低低嗯了声。
他觉得燕云戈的手自自己发间拢过。动作亲昵,熟稔,却让天子非常陌生。
这是难怪的。在天子看来,自上林一别,自己与身前男人近五年不曾有什么亲近关系。但在燕云戈看,自己和清光的浓情还在昨日,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就错过千余个日夜。
醒来以后,原本情深义重的爱人竟不来相见,只把自己晾在这里。
前面那些表现,三分是知晓皇帝吃软不吃硬,七分则是确实委屈,真情流露。
这会儿好不容易又把人抱住,燕云戈打定主意,绝不撒手。
中间隔着的小案到底碍事儿。燕云戈将其推开,进一步拉近自己和天子之间的距离。
他的亲吻从天子唇上到了脖颈。嗅着熟悉的甘暖香气,燕云戈心中安定许多:清光这样念旧。虽然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什么矛盾,但这么些年过去,连熏香都没有变过。既如此,自己也一定会牢牢守住清光身边的位置。
别的不说,这两日来,他也打听过了。当初对自己的承诺,陆明煜一律遵从。未选秀,未有皇嗣。倒是几番对各封国王子表示关系,引得王爷们争相写折子来报自家儿子多聪慧。
可见清光有多看重他、在意他。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争吵矛盾是过不去的?
眼看燕云戈的亲吻愈发往下,陆明煜终于回过神来,将人按住。
他有动作,燕云戈立刻不动。直起身,看向天子。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压制住自己脊椎涌上的酥`麻说,低声说:你还有伤。
话音出口,才发现音色有多哑。
燕云戈听着这话,未因被打断而不快,而是更显放松,笑道:清光甚关切我。
陆明煜一顿,看着他,问:你如何不问,你我为何争吵?
燕云戈听着,斩钉截铁:无论为什么,都过去了。
如果是清光那边有问题,如今好不容易和好,他疯了才会不断提起。至于日后,如果问题依然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就到时候再说。
如果自己这边有问题那就更要让事情快快过去!
不过,话虽如此,燕云戈还是略有紧张,问了句:清光,你不是要选秀吧?
陆明煜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这方面。
天子哭笑不得,说:自然不是。
燕云戈便放心,再亲亲他,说:既如此,嗯,果真是都过去了!
陆明煜听了,慢慢叹出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从始至终都笑着。
他靠在燕云戈身上。接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未提起从前。燕云戈问他,后面怎么安排。
陆明煜挑拣着说了:距离上元节不远,要留下并非不可。不过,臣子们催请了数次,他也甚是心烦。对了,原先就想好,回长安之后,要给云都尉封赏。
做将军?燕云戈问。
陆明煜含笑点头。
见他这样,燕云戈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安全的话题。
所以他说:我听旁人说,这次在北疆,我立了颇大功劳。
是颇大。陆明煜道。他挑着战报上的内容,给燕云戈说了一两件。同时,暗暗提醒自己,回过头来,一定要与赵岳等人说清,莫要露出破绽来。
天子眼皮微阖。日光照来,照出一片宁和光景。
陆明煜心道:云郎啊,云郎。你既回来了,朕如何不去将你留下。
皇帝返长安的日子最终还是往后推了推。倒不是为了上元节,陆明煜对此虽有兴趣,但他考虑更多的,是燕云戈还没完全恢复的伤。
两人深夜对望,他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燕云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当年燕正源抽出来的鞭伤已经很淡了,后面又覆盖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再有,燕云戈胸膛,始终有一块比别的地方更白的皮肉。
燕云戈对此一头雾水,他却知道,这正是当年燕云戈把他从福宁殿带出来时,放在胸口那只木雕喜鹊留下的伤痕。后来皮肉长好,烧熟了的那块肉掉落。在那之前,燕云戈已经踏上流放岭南的路。一路上,又与郑易等人不睦,不知道多吃了多少苦。
陆明煜从前对此未有怜惜。燕云戈自己要走,那是他罪有应得。可面对云郎,他又很难心硬。
燕云戈看出皇帝对自己一身伤十分介怀,起先还想着以此邀宠。到后面,看出陆明煜的确难过,反倒安慰他,伤口都已经长好,新伤也正在愈合,要天子不要放在心上。
他还转移话题,说:陛下再与我说说这五年发生的事吧。
陆明煜依然看着他胸口的痕迹。听他这么说,天子抬头,说:福宁殿重新筑过。你回去之后,许是又要觉得不习惯。
燕云戈惊诧:为何?
陆明煜由此说了燕云戈在火中救下自己的事,也为燕云戈解释了一处伤痕来源。
燕云戈听着,心有戚戚,说:那些贼人该死!清光,还好你无事。
陆明煜说:你在床上一连昏了那么多日子,张院判都说,你不一定再能醒。
燕云戈道:现在不还是好好在你身前?
陆明煜笑笑。笑过之后,又想,如果燕云戈问起其他,自己要怎么和他讲述。
毕竟,在过去五年,这块烧伤疤痕就是自己与他仅有的接触。
不过燕云戈未问,而是和陆明煜说起那只木雕喜鹊的归处。
陆明煜:还真回答不了。
见他这样,燕云戈大笑,说:那个喜鹊原先就未雕好。等回了长安,我雕个新的送你!
陆明煜听着,忍不住微笑。
就这样,到了一月下旬,帝驾终于启程南归。
其时云都尉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在南归前一天,终于如愿侍寝。
第71章 相似 云都尉和燕云戈真是一个模子刻
燕云戈颇具心机。
最初几日, 陆明煜并未打算在他屋中留宿。理由也是现成的,云郎伤势未愈,还需好好休养。
可燕云戈嘴上答应得好好的, 晚膳之后,却总要与陆明煜谈起过往。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天子的争吵多半不是发生在近期,而是在契丹大军尚未南下的时候。
战争好像成为一条分界线。陆明煜对早前的事总含糊其辞,但说到燕云戈在战争中的表现, 则能娓娓道来。
发觉这点后,燕云戈怀着谨慎心情,再未提起更早之前的四年。
他转过话锋, 说自己在外行军,与清光许久不曾见面。虽不记得从前,可自己待他一定甚是思念。
还列举边疆男女之间诉情的风俗,把自己代入其中。猎狼猎雁是最基础的, 当了擂主之后向心仪之人提亲也很是风光。
一番设想下来,逗得天子忍不住跟着笑。
稍不留神,两人就聊到深夜。
这时候, 燕云戈又会说, 天色已晚, 外间寒凉,屋内倒是暖和。既如此, 清光还是莫要走吧。
话音落下,立刻对上陆明煜似笑非笑的目光。
燕云戈闷闷叹气,一副遗憾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的样子,道:什么都瞒不过清光。
陆明煜倒不会因情郎的小手段生气。甚至于,他知道就连燕云戈这会儿的神色也有五分刻意。但对于此类邀宠手段, 天子只觉得新鲜有趣。
陆明煜道:不必说这些,你还是老老实实,等到伤口完全愈合再说。
可燕云戈又道:清光,你当真要走?
陆明煜一顿:这还有假?
燕云戈抿抿唇,眉目间的失落又清晰几分,又是一叹:好,我送你出去。
陆明煜看他,竟然也有点捉摸不透,这副表情到底是真是假。
燕云戈又说:真奇怪。对我来说,昨日你我尚同塌而眠。可对你来说,你我已经分开那么长时间。无怪我总想与你共寝,你却已经不习惯。
陆明煜面颊微微紧绷,说:你这么说,是觉得我吃这套?
燕云戈看他,不否认,而是问:那你愿意留下了吗?
陆明煜面色不动,心中却的确挣扎。
如果燕云戈方才否认,说他只是情难自已、有感而发,天子一定嗤上一声就走。可燕云戈承认了,不吝于告诉天子,他真的渴望着他。
眼看他静立不动,燕云戈又说:清光,这几日,我总是忧心。假若明日起来,又有人告诉我,而今已经是建文十年、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