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的这只雌虫做着和人类夏恩父母一样残酷的事。劳埃德垂着眼帘,点了点头。但眼神里一丝波澜也无。
他没有上前抱一抱这只小雄虫,也没有给予其他任何亲昵的接触。甚至当伊登主动靠近他、想要伸手时,忽然错开一步,将已经缩短的距离再次恢复为半步。
伊登只能讪讪地收回手臂,低头靠回了尤里身边。
夏恩将这些细节收之眼底。
伊登,今天除了你期待已久的音乐剧演出,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件开心的事要和我们分享?
餐厅内,三虫落座,尤里含笑看向身边的小雄虫,用眼神做着鼓励。
伊登个性显然有些害羞。他偷偷看了好几眼高大威严的雌虫,尝试了好几次,才鼓起勇气开口了口:雌父,这学期的期末综合测评,我拿了十五个a。
说罢,他赶忙垂下脑袋,假装盯着餐盘里的食物。
更正一下,是十二个a+,三个a。尤里补充,很是自豪,还是优秀毕业生。我得让柯特重新定做一个柜子,用来放伊登的证书和奖牌了。
在尤里暗示性的目光里,银发雌虫抬起头,惜字如金道:做得不错,伊登。
小雄虫不知何时已眼巴巴地扬起了脑袋。他望着劳埃德,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对方回应,却只有这短短的半句。
他努力了一整年,可他的雌父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尤里,抱歉。演出我没法去了。我记错了日期,日程重合了。劳埃德喝了点餐前酒,起身告辞。
不能向对方说明一下吗?尤里看了眼伊登:这是你亲口答应他的。雄虫提醒道。
尤里看着他。沉默散开。伊登垂着头,攥紧餐巾。
对不起。
劳埃德还是离开了。尤里带着伊登送他出门。此时恒星刚刚落山,院子里被余晖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伊登,这不是你的错尤里抚着小雄虫的脊背,目光注视着远去的车影:再给他一点时间。好吗?
悬浮车漂上半空。
久藏内心的痛苦被这相似的一幕带出,明知对方听不到,夏恩还是朝劳埃德大喊:
为什么要将他扔给尤里?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有和温纳吃饭的时间,没有陪自己虫崽看演出的精力?!
他那么爱你,那么渴望你的陪伴,你看不出来吗?!
夏恩噤声了。因为车停了下来。劳埃德捧起花束和点心盒。
车外,不是夏恩猜想的奢华的高级餐厅,而是洛奥斯特的家族墓园。
黄昏时分,墓园寂寥寒冷。未消的积雪覆在干枯的枝叶上,冷风拂过,发出阵阵簌响。
军靴踩踏石板,脚步声由远及近。高大挺拔的身影绕过前方的雕塑,闯入这个被虫遗忘的世界。
劳埃德单膝跪地,将怀里白色的玫瑰花放在墓碑前。在它旁边,是同样的白玫瑰花束。只是有些干瘪,看得出已经放了两三天了。
雌虫打开点心盒,把里面的小蛋糕和奶酥摆进餐盘,放置到花束前。然后收起之前的点心,放进带来的纸盒中。
夏恩站在劳埃德身后,视线落向眼前的石碑。
夏恩洛奥斯特。帝国历2285年2月17日至帝国历2310年5月25日。中间是他的一张旧照片。
他继续向下看去。底下多刻了两行字。
长眠在这里的灵魂独一无二。他带走了我的心。
劳埃德在石碑前缓缓坐了下来。
夏恩这才发现,雌虫还带了一个纸袋,里面是四瓶酒。
残风轻拂,天边最后一缕玫瑰色的晚霞从云缝间铺展出来。乌鸦停在枝头,金色的眼睛俯瞰着这里的常客。
劳埃德伸手挡住微风,低头点燃指缝间的香烟。缓缓升起的白烟中,雌虫单手抓起酒瓶。
他喝得不快也不慢,但没有停下的趋势。一瓶很快见了底,雌虫又拿起第二瓶。紧接着第三瓶。然后是第四瓶。
无疑,他想将自己溺毙在酒精之中。可是他做不到。这些酒远不足以让他失去平衡,醉倒在墓园之中。
他始终都很清醒,眼神依旧那么犀利,只是眼眶似乎被黯淡下来的光线染出几分悲伤和痛楚。
这半天内,夏恩第一次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一只正常虫该有的情绪。
可渐渐的,那些从裂缝中溢出的情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痛苦,让夏恩心脏绞痛、脑袋里鼓声轰鸣。
停下来!不要再喝了!夏恩吼着,你振作一点啊!劳埃德克雷夫!这不是你、这不是你
似乎听到了青年的嘶吼,银发雌虫朝着前往,艰难地牵动起嘴角的肌肉,微微笑了笑。
夏恩僵在原地。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酗酒的劳埃德。几个月前,不,十几年前。在那次短暂的争吵中,他在雨夜中回到洛奥斯特大宅时,也曾看到这样一只失魂落魄的帝国上将。
他为什么会忘了劳埃德克雷夫也是脆弱的。敲开那具严丝缝合的盔甲,里面不过是具伤痕累累的凡身肉胎。
小少爷
雌虫含糊地低喃着,锋锐的长眉陷在阴影里:今晚能来看看我吗?一面就好,一面就好
酒瓶滚落地上,雌虫将脑袋埋进双膝间:我好想您好想您
夏恩胸□□出剧烈的疼痛。他忍不出伸出手,想去碰触眼前这个破碎绝望的灵魂。
无数情感洪流涌入他的心肺。那里有一道伤口,血淋淋地洞开着、溃烂着。时间是良药,但时间也无法治愈这个伤口。它会一直存在,永远不会愈合、也永远不会被遗忘。
他曾以为只有弗朗茨洛奥斯特才可以让这只虫如此脆弱。他错了。
夏恩的手指穿透劳埃德的身躯,触碰上冰冷的石碑。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夜色中闪过一丝光芒,将雄虫从黑暗中拉了回来。
夏恩蹲下身子。
石碑底座镶嵌着一个透明小盒。盒里是两枚素色戒环。
青年的身体颤抖着,眼前出现了模糊的白雾。白雾凝聚成一个人形,是他自己。
就当我给你的就职礼。有虫佯装随意:戴着!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都要戴着知道么?
前几个小时,当劳埃德在基地训练后冲澡时,夏恩就发现了戒指的消失。那会他内心还有点失落和难过,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给出去的东西。
这枚戒指紧挨着另一枚。那不是洛奥斯特大公的御戒虽然它们乍看很像。夏恩很清楚。
从戒指毫无区别的材质和背后镌刻的字形来看,它们来自同一个手工制作者。
当初在肯的推荐名单里,夏恩选择了一家提供手工定制服务的珠宝商。他提供了自己和帝国上将的数据,订做的是对戒,但最后只从珠宝商那里取走了一枚。
只因他不知道以何理由要求劳埃德为他戴上另一枚。
这只雌虫早已将他的忠诚通过那枚御戒交了出来。至于他的爱,夏恩没有勇气,也没信心得到。所以他从未问出口。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另一枚戒指的存在,除了他自己,只有肯知道
等等!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夏恩突然想起自己二十五岁生日时,肯帮劳埃德转交的那份生日礼物
那份他从没打开的生日礼物。
墓地和劳埃德身影在他眼前旋转,糊做一团黑雾。他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找到答案了吗,夏恩?
逐渐回归的意识带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在眼前回转,夏恩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他撑起身子,想喘气,肺部一片抽疼:你是故意让我看那些的吗,大哥他颤抖着低问。
这是由你牵动构系而成的未来,我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具体细节,我并不清楚。
尤里的声音很遥远,但十分清晰且坚定:我唯一肯定的是,劳埃德没有放下你。
一分一秒都没有。
钝痛占据了他的躯干。夏恩无法动弹:那个戒指
尤里起身离去。当他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小盒子:抱歉,柯特交给我时,直觉驱使我打开了它。
多亏了它的存在,我才能定位时间点,并将你成功地带过去。
夏恩紧紧盯着那盒子。外面的包装纸已经不见了,露出里面的黑色长盒。黑色长盒里还套了一个丝绒小盒。
他屏住呼吸,打开丝绒小盒。
一枚十分朴素的戒指镶嵌在黑色的底座上。和他送出去的那枚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戒指内圈镌刻的文字。
夏恩送出的那枚,以中文镌刻着:你是我想要拥抱的火。
劳埃德回赠的这枚,同样使用了中文,但镌刻的是另一句:
你是我绝不放手的光。
心脏颤抖中,夏恩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大哥,你的终端借我用一下!
他奔向书桌,连接星网,登录个虫终端账号,在云端的成千上万条记录中寻找着。
他找到了。2月17日,当天零点零分,劳埃德发送给他的那条视频。那条他没听完就关闭的视频。
他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里,身着军装的雌虫望着镜头,灰绿的眼眸中是浓郁的感情。
对比着十年后的那只雌虫,夏恩才知道他有多么思念这个劳埃德。
我有很多话想和您说。
小少爷,这几个月,我亲眼目睹了您的变化。您很聪颖、很有韧性。您成长得很快,远超我的想象,比我之前期待的还要好。
小少爷,您的未来不可估量。洛奥斯特、家族军团、帝国政坛,都将有您的一席之地,您会成为非常耀眼的存在。没虫比我更加清楚。
几个月前,他听到这里时,内心充满怀疑。
小少爷,我很庆幸,当初选择成为你的一次觉醒引导者。
我知道,如果您当时有意识的话,选择的虫不会是我。我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裹住它,抢夺了肯和其他雌虫的机会,只为了我的私欲。
没错。我口口声声说那是为了洛奥斯特,其实正如您指出的,我只是因为内心的愧疚。对我的雌父、对卡莱尔大公、对您雄父的愧疚
这是上次中断的地方。那时的他,内心被嫉妒啃噬,被恐惧占领。他脆弱到只是听到弗朗茨的名字,就会滑进那个深渊之中。
这一次,夏恩有意识地抵抗着那蜂拥而至的恐慌。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将目光集中在雌虫的手上,那枚他送出后、劳埃德便一天也没摘下来的戒指上。
小少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被很深的挫败感和负罪感纠缠。它们如影,紧缚着我的身躯和灵魂,没有一天停歇。
成为您的引导者,我曾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段不得不做的职责,但是我错了。
小少爷,您给我的,不光是肉|体的愉悦,而是一次救赎。您给了我自由。
您让我知道,我这颗心居然还有渴求,还会颤动它为您的笑容钦慕,为您的病痛牵系,为您的眼泪酸涩您让我感觉到了光,让我想要去想象未来,你和我的未来
小少爷,我已经七十六岁了,拥有的时间不多了。但请允许我,存续在您今后的生命里,占据您的未来。请让我在您的身边,成为您唯一的雌君。
我和现在这只虫崽,以及更多的虫崽,还有您,我们会组成一个家。
我知道这是您想要的。这也是我想要的。我也知道,过去我们有很多遗憾,有很多伤痕,无法弥补也无法改变。但那些已经过去了。
重要的是未来。正在成形的未来。您身上有种力量,一种可以创造更好世界的力量。我相信您可以做到。您也要相信自己。
小少爷,我的忠诚,献给洛奥斯特;而您,拥有我唯一的爱。您愿意接受我的求婚、成为我的雄主吗?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里停止。尤里来到夏恩身后,紧紧抱住伏在桌上、正在颤动双肩的青年。
他很清楚地知道
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了吧
作者君说到做到!
第171章 伊斯米尔的抉择 进退两难。
帝国历2310年6月16日。
内阁会议刚刚结束。帝国宰相福斯特查德在媒体的围追堵截中艰难挤进悬浮车。
查德宰相,传闻克雷夫将军不仅是联邦间谍,还是杀害洛奥斯特大公的凶手,如果罪名成立,他会成为帝国历史上第一只遭受死刑的s级雄虫吗?
阁下阁下!苏里尔星域的正式停战是否意味着我国正在秘密与联邦协商和谈?近日民众游行抗议,内阁是否会忽视民意,继续推进此事
宰相阁下,国会有些议员称这次针对克雷夫将军的调查为蓄谋已久的骗局,民众们并不相信曾为帝国立下无数战功的虫会成为叛国者您和克雷夫将军共事多年,您有什么需要说的吗?
4864722行星是否在帝国历23702390年进行过非法虫体实验?星际海盗真的是受帝国军部高官的指示?这场自导自演的骗局,背后是菲利特亲王、克雷夫将军还是洛奥斯特家族?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接踵而至,发出嗡嗡轰响。不断亮起的闪光灯下,隔着车窗的帝国宰相面无表情。
在警卫的协助下,车辆终于成功升空。车内,正坐半晌的雄虫摘下眼镜,不在年轻的面容上溢出疲惫和苍老。
二十分钟后,悬浮车畅通无阻地驶入风景秀丽的皇宫。
臣见过陛下。
被虫帝的私虫秘书迎进书房后,查德立于原地,躬身行礼。
坐吧。书桌后的黑发雄子平声吩咐,视线依旧停留在桌面展开的纸质文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