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将写好的信放到信封里头,屿哥儿并没有停笔,而是又抽出一张信纸,犹豫了一下写道:“谢哥哥亲启。”
“谢哥哥,你应该就要动身去京城了,可惜我远在边境,不能与你一同成行,不知你该带的行李收拾好了吗?不过有周叔么在,应该不用担心。谢哥哥乃是美玉(注:《书简阅中国》),京城之行该是极为顺利的,不能看着你金榜题名甚为遗憾。”
写到这里屿哥儿的嘴撇了撇,心里忍不住地失落,他转笔又写:“不过就算我无法亲眼见到,也能猜到谢哥哥骑马游街时的盛况,定是极为美好的......”
最后,屿哥儿的笔在纸上顿了片刻,脸上浮起一抹微红,不过天已入夜,在烛光下只是若隐若现,良久,他还是运笔写下最后一句话,“谢哥哥,我想你了。”
信仍然往通州府送了。
周宁看着送到家的第四封信,有些感怀,第一封信到的时日正是谢景行远行的第二天,没想到就这么错过了。
后来每隔几天就又送来一封信,他并没有打开任何一封,自然也没有回信让屿哥儿别寄信过来了,想着等谢景行到京城后,两个孩子见上面了,自然不会再写信来了。
拿着信进了谢景行的房间,房间尽管现在没人住,可周宁还是日日打扫,看着很是整洁干净,将又一封信在谢景行床头的柜子里整齐放好,等哪日他们回来或是自己去京城就可以给景行送去,让谢景行慢慢看。
小情人之间的信,自己这作长辈的怎么能随便乱看。
谢景行做了一晚上的梦,一觉醒来还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可惦记着黄娘子的消息,他并没有在床上多躺,翻身坐起,将床整理好后,元宝也听到了他的动静,跟着起身了。
元宝快手快脚地将自己的小床收好,穿上衣外衫去院子里打了水,烧好后给谢景行端了进来,又马不停蹄去端了早食放在桌上。
谢景行让他先吃,自己却没有急着做其他事情,而是先去桌旁给家里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昨日来时他急着去寻黄娘子,没来得及写信回家,今日必须写好信寄回去了,来京城花了半个月时间,商队赶路急,有时甚至是在野外过的夜,谢景行只寻着功夫往家里寄了一封信,也不知周宁和谢定安该如何担心他。
等信写好,谢景行将信交给了元宝,让他寻地方寄出去,光是昨日进城门后他的表现,谢景行就看出元宝对京城该是很熟悉的,可能原来就是京城的人,所以才会来来京城找爹。
他没有打算深究到底,又掏了银子递给他,嘱咐道:“剩下的银子你自己留着花用,平日里想出去寻人就去,只是千万要注意安全,遇到那些横行霸道的能躲就躲。”
元宝接过信和银子,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才迫不及待跑出了房间。
黄娘子说了最迟今日给他消息,就不会等到明日,既然如此,谢景行今日先不能离开会馆,万一错过又是麻烦,想到黄娘子说的可以帮他将信带去金匾城给屿哥儿。
他便又抽了一封信纸出来,心头千言万语,最后只落下了短短一行,“保护好自己,不许受伤,我在京城等你。”
然后贴身放在怀里,等着黄娘子上门。
第159章
不清楚黄娘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来,谢景行也没有闲着,而是又从一旁抽出了宣纸,先将记忆中火药的配比写下,然后将红衣大炮的制作流程和相关示意图全部画了下来。
等他停下动作,天边已经隐隐有天光浮现,这时,外面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谢景行心中一动,将桌上写得满满的纸张收好。
没过多久,马管事便敲响了他的房门,站在门外道:“谢举人,外面有人找。”
马管事看着谢景行疾步从里头走出来,眼神有些惊异,难道他这双利眼还看错人了不成?这位举子不只是外地随便过来的一个普通的读书人,还是这京中哪家高门大户的亲戚?
只看上来叫门的那个护卫,浑身气势他这辈子也没在几个人身上见过,不自觉地待谢景行就恭敬了些。
谢景行脚步急切地出了会馆门,首先对上的就是徐护卫的脸,他与徐护卫虽然交谈不多,可关系也还不错。
徐护卫冲他点点头,往马车一指,他话少,谢景行也没多问,直接上去了马车,才抬头,便僵住了,到嘴边的“黄娘子”也卡在了嘴里。
本以为马车里的是黄娘子,可没想到对上的却是一双沉稳又锐利的双眼,与这双眼不搭配的是他脸上温和的神情。
车是肯定没上错的,人却不是意料中的人,谢景行有点懵。
谢景行第一眼就判定出这是一位文人,却也是久居高位之人,年龄该是四十岁左右,眉眼的熟悉感让谢景行知道,这人定与屿哥儿有关。
而且,他见过屿哥儿的大哥,他院试的主考官便是安庭远。
那如此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谢景行脸僵了僵,第一次见到未来岳父应该怎么打招呼?总不可能一见面就喊“岳丈”吧,若是真这样干了,他今天还能平安回到会馆吗?
谢景行就是再傻也不可能这么干!
安淮闻对谢景行微一颔首,只要不是对上何怀仁和他的党羽,他素来是个脾气温和的人,而面前这个就要成年的汉子,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他最疼爱的小哥儿的未来夫婿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第一次见面的人,温和说道:“进来吧。”
谢景行默默无言地坐去安淮闻对面,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身体坐得板直,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开口,难道要这样说:“你好,我就是那个拐走你家小哥儿的汉子,请多多指教。”
谢景行第一次面无表情,心头的话却快闪成了弹幕,思绪瞬息万变,却始终找不到哪句话能用来朝对面的人打招呼,这也太猝不及防了,说好的黄娘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
安淮闻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面上更温和了,只说天外居士,那可是鼎鼎大名,甚至一系列的华夏诗、期刊、新闻、时事哪一样都能证明这天外居士可不是寻常人,说一句七窍玲珑心都不能算是夸奖,只是陈述事实。
而昨日从黄娘子那处听来的话也足以表明谢景行是真的身负翻天覆地之能,身怀绝技却能只当一个平平常常的读书人,费尽千辛万苦走上科举之路,同千万人挣得区区几百个名额,脚踏实地走入官场。
有能、有胆,还能做到不争一时义气,行远自弥,若是让安淮闻评价,确实是这世间难得的俊杰。
再看一眼对面长相俊逸的面孔,安淮闻叹息一声,也是这世间难得的佳婿。
总不能一直这么沉默下去,谢景行正想要开口,喊一声“伯父”总没问题吧?中规中矩,应该不会出错。
对面却先传来了一句话,“吃早食了吗?”安淮闻温和的声音响起。
谢景行点点头,又连忙补充道:“吃了,伯父。”这句称呼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接下来谢景行便自在了些,万事开头难。
马车里摆放着有一方小桌,小桌下还有暗柜,安淮闻将暗柜抽出,从里面拿出备着的点心放在桌面上,推到谢景行面前,“吃了也陪我再吃一点吧,我还没吃呢,有什么事边吃边谈。”
等安淮闻先动了手,谢景行才伸手取了一块儿淡黄色梅花状的点心放进嘴里,淡淡的甜味,清香而不腻,是在其他地方从未吃过的味道。
看谢景行逐渐镇定下来,安淮闻才步入正题,“你与我说说那个红衣大炮。”
谢景行拿过小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他早已做好准备,这时直接就道:“红衣大炮是以火药为基础的一种威力极大的火器,有轰天裂地之能,是攻城和守城的利器,若是用得好,能一举歼灭一整队敌军。”
安淮闻听得眼神闪动,心中意动更甚,也更是好奇,他也知谢景行的来处,“红衣大炮也是你在那华夏仙境见过的?”
谢景行已许久没听过华夏仙境这么一说了,不过还是点头表示默认。
安淮闻感叹道:“看来这该是华夏仙境威力最大的武器了。”若不听谢景行详说,那等神威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谢景行顿了顿,摇头道:“并不是,威力最大的名为‘核武’,轻易并不动用,红衣大炮与核武相比何止是小巫见大巫,若是一颗核武落下来,倾刻间就能将整个京城毁于一旦。”
安淮闻面上惊叹更甚,眼神中异动之意尽显,谢景行连忙道:“可那不是以大炎朝的能力能做得出来的,就连红衣大炮,我也不确定能否制造出来。”再说了,他一个小记者,怎么可能知道如何制造核武这种机密。
安淮闻叹了口气,“也是,那可是神仙之物,又哪里是我们这等凡人能轻易制造出来的。”
不过他也不气馁,那等神器他也不敢奢想真能拥有,有红衣大炮足够了,“红衣大炮你有几成把握制造出来?”
谢景行沉默片刻,实话实说道:“若只是火药,我有十成把握。”毕竟火药的改良并不需要太难的技术水平,只需要改动一下各成分的配比,以及将硝练得更纯净一些。
安淮闻知道他有未尽之言,并没有打断他。
谢景行继续说道:“可是红衣大炮我却不敢轻易言说把握,还得看工部工匠的技艺。”
安淮闻也不强要他现在就给个答案,事情到底如何,等谢景行去工部同工匠探讨后就可知道。
话风一转,“明年二月就会试,可有把握?”
谢景行没想到的话题转变得这么快,可他对科举还是有信心的,“如无意外应是能参加殿试的。”
安淮闻并不觉得他这是骄傲,无论是天外居士的才学,还是明州府解元的身份都让谢景行有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会馆大街虽离京城内城较近,可皇城却在内城最中心,工部则是在皇城的东华门附近,一路过去,两人总不能沉默无言,安淮闻作为长辈,便道:“不若我考考你,如何?”
谢景行当然是点头。
“‘亦惟先正克左右昭事厥辟,越小大谋猷罔不率从,肆先祖怀在位。’出自何处?”(注)
“平王锡晋文侯秬鬯(juchàn)圭瓒,所作的《尚书·文侯之命》”(注)
“何解?”
“文、武王之所以能慎重行德,德辉、名声遍传,原因就在于……”
......
等到了地方,安淮闻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无论他问出如何刁钻的问题,谢景行都能从容应对,无一错漏,虽知谢景行才学定然不错,却没想到如此出众,看来方才谢景行的话还是谦虚了,哪里只是能进殿试,分明对前三甲也都有一争之力,他家小哥儿眼光不错。
和谢景行一问一答,时间过得很快,下马车时,安淮闻眼含喜悦,谢景行紧随其后,两人间气氛明显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生疏了。
安淮闻是工部尚书,为正二品,整个工部都受他的管辖,除此以外,工部还有一左一右两位工部侍郎,之后就是几位工部郎中、员外郎和工部主事了。
这些人里面并不都是安淮闻的人,其中右侍郎陆兆兴是只老狐狸,两边都不沾,明哲保身。不过因为现在长公主势大,隐隐有偏向他们的趋势,可若是形势转变,他又能立即倒向何怀仁。
左侍郎兰升泰是安淮闻一手提拔上来的,稳稳的保皇党。
另有一名郎中,一名员外郎明面上虽看不出来,但经暗地里调查,却得知两人都与何怀仁麾下的人有关系。偌大的一个工部,也不可能是安淮闻的一言堂,只有几个眼线,还都已被查出来,已能说明安淮闻的能力。
安淮闻在工部行事,比其他地方都要方便许多。
工部分设为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都水清吏司和屯田清吏司四司,除此以外,还另设了宝源局和军器局。宝源局负责铸造和管理货币,军器局则负责军器的制造和管理。
安淮闻带着谢景行一直在工部中穿行,他们来得早,工部大多数官员都还没有上值,只有一二个来得早的各司主事看到安淮闻带着一个陌生人进入工部,可瞧见安淮闻面色淡淡,也不敢上前问询。
工部是六部之一,面积自然不小,谢景行并没有四处乱看,一直紧跟在安淮闻身后,走过一处又一处院子,然后又穿过不少回廊,终于站在了一座宽敞的建筑之前。
与外面没多少人不一样,谢景行只站在门口,就已经听见里头传来的热闹人声。
进门前,安淮闻介绍道:“这里是军器局下辖的王恭厂,也就是火药厂,有工匠数千人,分作两班,大炎朝全年各处所使用的火药都是在这里制作出来的。”又指向右侧一处建筑,比面前的建筑要小上一些,“那里是兵仗局,现在正在试验、制造各种火器。”
谢景行看回身后的城墙,又看向他们穿过城墙才到的这个地方,问道:“这里是皇城外?”
安淮闻点头,“王恭厂自然是要安置在皇城外的,里面有不少火药,虽然每日派人严格执守防备,可万一出现问题,牵连必然不小,放在皇城外肯定是比皇城内更让宫里贵人们安心的。”
谢景行想着也是这个道理,没将王恭厂设在郊外,就已是极为重视的表现了。
进门之后,谢景行才发现王恭厂是由一个个小院子组成的,每一个小院子中间都有一个露天平地,上头堆放着许多木箱,工匠们热火朝天地在不同院中忙活。
每个院中都有一个管事的,而所有管事的都听从王恭厂主事命令,有人见到安淮闻进门,立即就去通知了王恭厂主事方普君。
方普君急急忙忙迎出来,“尚书大人,你怎么这么早便过来这里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应该是他的副手。
两人引着安淮闻进到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大堂,只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谢景行。
安淮闻大步往里头走,边道:“劳烦方大人去将王恭厂中最老练的工匠唤来。”
方普君没有耽误,立即吩咐旁边的人去喊人,他身侧的汉子立即大步走了出去。
跨出大门时,与另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擦肩而过,安淮闻也看见来人,“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你派人去将兵仗局手艺最好的工匠也叫过来。”
来人一愣,已经举到胸前准备行礼的动作立即停下来,只匆匆一点头又退出去了。
安淮闻坐在位于大堂最中左侧凳子上,往下一指,示意谢景行也跟着坐下。
方普君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在了谢景行身上,能被安淮闻亲自带来,一来就如此大阵仗,看来此人有些来历。不过他只在心中想想,很快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安淮闻的吩咐。
没让他们多等,半刻钟左右,两人就分别带着三个工匠进来了。
工匠们最多见到的也就是负责他们的主事大人,少能亲自出现在尚书大人面前,此时都有些紧张,走进大堂后,六人扑通就跪了下去,将头磕在地上,“尚书大人。”
“都起来吧。”安淮闻只随意说了一句就又看向谢景行,这时才指着一开始的迎接他们的人,说道:“此人乃是王恭厂主事方普君,他身旁的是他的副手于文超,王恭厂的大小事宜都由他们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