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微微有一丝薄光从浓厚的云层缝隙间撒下时,负责巡检号舍的场官们将号舍内外巡查一趟后,一个个的兵士便守在了号舍门前。
紧接着才有发卷官取出昨夜主考官现出的题目,又连夜印出来的试卷,发给了号舍中的每一位举子。
殿试只排名,不罢人,论起来,会试才是科举途上的最后一道关卡,会试榜上有名,那便是走上了康庄大道,改换门楣、入朝为官指日可待。
可若是会试未成,那便只能又坚守三年,不知多少人穷极一生,也只得个举人功名。
就连耳边的咳嗽声音都压低了不少,谢景行就在这般沉肃的氛围中,连后心的寒意都再感受不到,将试卷在手中展开。
一共七道题目,依次展现在他面前。
谢景行将七道题目全在心中留了个底,然后才将视线落在了第一道题目上,将草稿纸铺平在号板上,一边研墨,一边在脑中构思。
第一道题出自《孟子·告子章句下》,题目很简单,就三个字,“庆以地”,首场中最重要的便是首题,这道题的出处却很是明确,也不是截搭题,看来此次主考官高抬贵手了。
前后文为:“入其疆,土地辟,……则有庆;庆以地……”(注)
皆知西周时期实行分封制,周王室凭借分封制加强了对诸侯国的管制,也加强了王室权力,周王室与诸侯国作为上下从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诸侯需要紧跟周王室的统治步伐才能获利,同理,诸侯也能反哺周王室。
此句话的意思是,当周王巡视到诸王封地之时,若发现诸侯国的土地被耕种得很好,且诸侯国的百姓们安居乐业、老人都能被赡养,有贤之人都能得到尊敬,在上为官的都是有才能的人,那便可以做出奖赏,而以什么作为奖赏呢?那便是土地。
题目简单,能来京城参加会试举子都能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来,想要从中脱颖而出,便得另辟蹊径。
研磨的动作最后缓慢停了下来,将手靠近铜炉揉了揉,让血流通畅后,谢景行垂下眼睫,拿起笔沾了墨,提笔落在了草稿纸上。
“王者无私地,封国家之余意也。”(注)谢景行舍了以往中常用的明破,破题并不带一个“庆”字,是使了暗破之法。
大炎朝的八股文虽为八股,可却并不像华夏清朝时那般要求严格,破题后谢景行没用对账工整的排句来承题和起讲,而是用了散句,“庆以……”,甚至没有直点其义,而是东迁西绕,给人一种渺若烟云之感。
却当这时,他忽而用了一个齐整如一的对股,“一曰军古者,百里之地具三军……一曰赋古者,百里之地悉千乘……”,(注)登时便如在凛凛寒风之中,恰逢一堆篝火,任是再意志坚定的人,也会忍不住想要靠近,这便落入了谢景行的圈套中。
等阅文之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被勾起了继续往下观看的欲望,接着便又将思绪散开,于茫茫无依之中飘忽摇曳,可紧接着却又直指中心,让人顿觉柳暗花明,一口气读下来只觉心荡神摇,梦魂颠倒。
等停下笔,就是谢景行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满意地勾出一抹笑,果然不逼逼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篇文章算是他读书这么多年来,写得最满意的一篇。
可他的笑并没有持续多久,视线落在了草稿纸上最后几笔歪歪扭扭的线条,还是受了低温的影响,之后誊写在试卷上时,得时不时暖暖手再写。
草稿纸倒是无碍,若是在试卷上也是这笔字,就算文章再好,也不一定会被取中。
第二道题目却是出自《中庸》,四书中,《大学》和《中庸》所含内容比之另两本可以少上不少,考官们也不甚喜爱在这两本书中出题,认为内容少,都被学子学透了,考也考不出什么花来。
过往会试的题目少有出自这两本,可没想到他们便遇上了,不过题目却是不难,原句为:“……本诸身,徵诸庶民……”(注)此道题只取了中间两半句,可要将这道题答得好,却离不了前后文。
本段讲的是若想要建立一个传承千世的文化,所要达到的几个条件都是什么。
而此道考题便是其中一个条件,要让世人学习你的思想,首先便需要你本身从身心上遵循并做到,等你的修养和思想由内而外,再无矛盾,才能使其他的人有感于你之思想,并依据你的经验、学习你的方法和学问,能从其中归纳出可供其他人学习的精髓,如此便能世世代代传续下去。
这道题甚至比乡试的题目更加简单,谢景行只过一眼,便想到了破题的方法,“制作立于此而参于彼则...”注顺破便是,破题以后,后文更是信手拈来。
第三题是“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注)中的第一句。
孟子认为只要将土地耕种好,为君者再减少田税,便是百姓致富之道。
可此句出自《孟子》,而《孟子》中论述民富之道的语句不少,其中“有恒产者有恒心”一句便与题目语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观点也是一致的。
可孟子中还有“以义治国,何必言利”一语,含义又与上面两句截然相反,以此便可看出孟子在政、教两面关系上也有着矛盾之处。
教为本?还是政为基?不同的时代背景之下有着不同的偏重,那在大炎朝又该如何呢?
为什么非得有偏向?相辅相成不是更好?
“大贤论养民之政教之务,本而...”(注)几乎是一鼓作气,几百字又落在了草稿纸上,文思泉涌之时,连后心的寒意都唤不回他的知觉。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谢景行才放下毛笔,揉了揉手指。
三道四书题到此时便全部完成了。
只剩下四道出自尚书的题目。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三道四书题完成时,早已到了午时三刻,该是用午食的时间,可谢景行却没有拿过一旁考篮中正微微往外飘出香味的八宝珍和软饼,而是又将写满的稿纸铺到另一侧,等着墨迹晾干。
又一张空白的稿纸等着被墨迹涂染。
不需再多看题目,方才一扫而过的题目还印在脑海中,《尚书》是谢景行的本经,里面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牢记在心。
四道《尚书》题,分别是《虞书·舜典》中的“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佥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出自《周书·冏命》“下民祗若,万邦咸休。”;《商书·咸有一德》“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和《周书·旅獒》“人不易物,惟德其物!”(注)
题目虽然五花八门,可谢景行已完全将心神全部沉浸于作文中,甚至不需要从脑海中将题目从《尚书》中挖出来,只是闪念间,一篇篇文章就经由他的手一笔一画落在了纸上,操翰成章,不外如是。
第189章
将七道题目的草稿打好后,谢景行回过神才觉出身体虚软,连忙喝了姜汤,又垫了肚子。
即使如此,他还是悬起了心,他的身体情况不太好。
后墙五个破洞对他的身体影响太大了, 第二场考试无论如何得带些东西进来将破洞堵上,想到此处,谢景行无奈勾了勾唇,真真是阴沟里翻船,低估了晟王的报复心,居然会使这么下作的手段。
第二夜,猫猫们又当了一晚上的毛毯,可起身时,谢景行却还是差点支撑不住,又软倒回号板上。
他条件反射性地将手掌按在了额头上,良久才反应过来,这样试是不会有结果的,毕竟要发热,肯定是全身一起,手掌的热度说不定会比额头更高。
不过,就算如此,光是从胸膛中呼出来的灼热气息,谢景行也知自己定然发热了。
从十岁搬离丰里村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生病,许久没有体验这种身体沉重、脑袋迷糊的感觉,谢景行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控制不住身体。
等睁开眼,谢景行才发觉自己正一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撑在号舍墙壁上,这样才没倒下,等不再感觉天旋地转,谢景提起精神,从铜壶里倒了些凉水出来,撒了部分在额头上,寄希望于能降下温。
不能前功尽弃。
将考篮中的姜条掏出来,还有大半包,谢景行这次没有再嫌弃姜汤的味道不好,而是将之全部倒在了铜壶中。
等待姜汤煮沸的功夫,谢景行将方才一直在脚边转悠,不时抬头担忧地喵喵叫着的黑猫轻柔地推出了号舍。
一碗辛辣的姜汤下肚后,谢景行被冲地天灵盖一激灵,真正醒过了神,他没有耽误,趁现在神志还清醒,立即将试卷展平,又将铁炉夹在□□,一刻不停地将草稿纸上的文章全部誊抄在了试卷上。
站在他对面的号兵,看着谢景行通红的双颊,以及从唇间溢出的白雾,再看向他没有一丝一毫颤抖的右手,心中有些敬佩,只看他的模样便之已经感染风寒,那双眼中都已有了朦胧的水光,可落在试卷上的一笔一画却丝毫不乱,就算他没读过几天书,也看得出试卷上的字是极好的。
号兵站在号舍中的过道间,两边风对着吹,也坚持不了多久,两个时辰一换岗,在他离开时,谢景行正将写满的一张试卷放到一旁,又开始誊抄另一篇文章。不知从哪来的直觉,士兵莫名觉得这位举子能在此次会试高中。
最后一笔落下,谢景行将毛笔放到一旁,垂下手臂,才感受到手臂肌肉的颤抖。不止如此,身体的酸疼更是折磨着他的神经,一时之间,他连将试卷收起来都做不到。
僵直着身体坐着,好不容易才能再能控制身体,谢景行撑着身下的号板,准备起身站站,坐了许久,身体都已经麻木了,可等他才站起来,便听到了号舍外传来的号兵叫喊的声音,“快,来人,这里有人昏倒了。”
考试时,号舍外除了有号兵监督参试举子有无作弊之外,在号舍外还有校尉不时巡检,更有兵士在外值守,防止出现意外。
前朝曾有一次会试时,贡院起火,因夜间无太多兵士值守、巡查,一开始没来得及发现,等火势渐大,又没有足够的兵士指引,参试的举子乱成一团,那一次意外,造成了近一百名举子的伤亡,震惊天下。
这之后,贡院考试时便安排了更多的兵士和校尉在号舍,除了火灾,像现在这种有举子出现突发状况,也能及时应对。
仓促的脚步声从号舍前路过,谢景行没等多久,便看见两位兵士抬着一名面上酡红,气若游丝的举子从号舍门前跑过。
“医官就在前面等着,动作快些。”一道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听见声音,抬着人的兵士们动作更快,很快消失在号舍间的过道中。
不论是乡试还是会试,贡院里都有医官值守,都是医术极好的大夫,京城贡院中的医官甚至是太医院的太医,不用担心昏倒的举子会因来不及送医而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只是在此时被抬出了号舍,就算他醒转过来,也不能再回到号舍继续答题,三年一度的会试,就这么因为身体之故结束了。
谢景行无从知道醒过来的那名举子是如何想法,可他绝不愿便这般放弃,视线落在试卷上,好在他已将试卷完成,只需再坚持一夜,明日早早将试卷交上去,到时就算他也被横着抬出贡院,只要能在第二场之前稳住身体,便能完成此次会试。
谢景行能感觉到呼出气息的滚烫,可他还是坚持着,慢条斯理地将试卷收好放在了试卷袋中,手虽有些颤抖,但在过程中没有出现一丝错处。
明明没有一点食欲,他仍就着滚烫的姜汤将软饼泡开,混了个肚饱。
姜汤泡软饼,就算是在华夏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也未曾听闻过的黑暗料理,连想都不敢想那种离奇的味道。
轮值过来的号兵看着谢景行面无表情地将软饼和姜汤吃完,甚至连姜丝都没放过,在嘴中咀嚼几下后,吞下了肚,好一番龇牙咧嘴,看着谢景行的眼神满是敬佩,这人难道是没有味觉吗?
谢景行确实没尝出味道来,只能感觉到舌头木木的,可身体深处却因为姜汤发出了一些暖意,让他能再多撑过一段时间。
八月十一,谢景行是被褥湿的,带着倒刺的舌头舔醒的,见他睁开眼,黑猫将脑袋凑到他额头上点了点,一声细细的猫叫声响起,恍惚间,谢景行居然觉得它的声音中满是担忧。
“我醒了,没事,你们先离开。”谢景行粗喘几口气,才将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连信息素都有点不受他的控制,他好不容易才将信息素收敛完。
黑猫极为聪慧,甚至记住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用谢景行起身,它便哈着气,一爪一只猫,将其他猫都撵出了号舍,然后又在谢景行脖子上蹭了蹭,才跳下号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谢景行侧着头,从眼缝中看着它的动作,叹息道:“真乖。”不知是不是有主的家猫?若不是,不知有没有机会将它抱回去?
等屿哥儿回来,两双猫眼对望,瞳孔中都是无辜澄澈,定然是极为有趣的画面。
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看来自己病得还是不够彻底,谢景行哭笑不得,缓了好一会儿,才以手肘撑住号板,撑起了上半身,身体无力到连起床的动作都耗费了全部气力。
昨日就猜测到今日的情况,在入睡前就已将试卷全部放好,考篮也整理好了。
等到号兵出现在他号号舍门前,谢景行撑着虚软的双腿站了起来,“劳烦,我要交卷。”
会试交卷时间和乡试一般,都在每场考试的最后一日,没有严格规定时间,只需要在巳时前交上去即可。
号兵恰巧是昨日同一时间来到他号门前的那位,本就有些担忧这名举子能不能撑到第一场考试结束,明明素未相识,可就是有些挂念,早早便过来了,现在听到谢景行的说话声,若不是他耳朵灵,几乎都听不见谢景行说了些什么。
看谢景行此时的状况,若不快些,过不了一时三刻怕就会晕倒在地,他也不耽搁,甚至伸手过去扶住了谢景行。
又将他的考篮和试卷拿在手上,谢景行虽虚软无力,可也能看出他是好心,“多谢。”
号兵没回话,毕竟号兵和参试举子是不能多交流的,可现在举子身体虚弱,他出手扶一把,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又是第一个交卷的,受卷官处只他孤零零一人,号兵将他扶到此处后,又帮着他将试卷给了受卷官才转身离去。
谢景行刚才被号兵搀扶一路,省了些力气,这时候还站得住,手却是一直扶着受卷官面前的桌案,不敢松开。
受卷官看着他的模样,可惜地摇了摇头,这般病重,接下来两场就算能来参加,怕也是做无用功了。
可只是一瞬,他已见了十几个在考试中途就从号舍中抬出来的举子,这位还算好的,能自己走出来,时也命也,只能怪参加此次会试的举子命不好,遇到了几十年难遇的寒灾。
可没心思关注收卷官的想法,等好不容易凑齐十人,谢景行才随着身旁人一同出了龙门,不只是他身有异样,十人中起码有一半都在咳嗽,只是都不如他这般虚弱。
元宝和常护卫在宵禁结束后,便驾着马车到了贡院门外等着,来得最早,他们自然站到了最前面,没多久,来接人的车马便将路堵了个严实。
元宝个子矮,这段时间跟着谢景行好吃好喝养着,可身体仍然瘦弱,被后面的人不时往前推搡,可他晃着身体,都快被压在了前面守卫贡院的那一排锦衣卫身上,也硬是坚持着,没让出位置。
望着龙门的眼神满是焦急,这两日又降温了,不知老爷现在状况如何?
再又一次又有人往前挤过来时,常护卫撑起手臂,往那人横了眼,那人才讪笑着,没再搞些小动作,元宝也才能站直身子,从锦衣卫的缝隙间看着龙门。
就在这时,终于,龙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走出了几个人影。
“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