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明明春日都已过了一半,才过一日,就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因为喝了药,第一日感觉还算不错,可随着地上的雪一层层加厚,到了第二日,就算谢景行往铁炉中多扔了几块煤,也能感受到从脚底往上钻的寒气。
他加快了动作,第三场五道策论,前三题他完成得很顺,可没等谢景行升起侥幸之心,在完成倒数第二道题时,本还算清明的大脑中忽然又升起了刺痛,猝不及防间,谢景行当即便闷哼出声。
因为下雪了,为避免脏污试卷,油布早已被放下,外面号兵不能直接看见号舍中谢景行的动作,可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撩开油布,映入眼帘的是谢景行苍白的脸,还有因强忍痛楚而紧皱的眉头,他有些欲言又止,可看谢景行左手按在号板上,青筋蹦出,却还是压制着又用毛笔沾墨继续书写,便没打扰,又将油布放下了。
于太医估摸得很准,如果不是这场雪,谢景行是能坚持完第三场考试的,可天时不由人,在第四题最后一个字写完时,谢景行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才阻止了眼前的模糊继续晕开。
可还剩最后一道策论,等缓过脑中那一阵尖锐的疼痛,谢景行看向了最后一道题,“寒灾”二字映入眼帘时,一时之间,他居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会试前他就预测了此次策略可能会考寒灾,也写了一篇关于寒灾的策论,不过已经拿去给了黄娘子,现在怕是都已校对好,该要印样刊了。
按照往常的习惯,正是月中印样刊,等核对无误后,再大量印发期刊,十七出贡院之时,差不多便是期刊被运往大炎朝各地的时间。
等出去时,只要寻黄娘子说一声,还来得及替换,到时只需要临时让人再写一篇添上,只是少了一篇天外居士写的文章,应也无太大妨碍。
就怕受寒灾影响,往各地运期刊的队伍会提前出发,不过就算如此,也可以将他们追回来。
眼前又开始变得模糊,谢景行甩了甩头,由不得他再多犹豫,他的脑子现在就像是一团浆糊,要此时再想一篇关于寒灾的策论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凝了凝神,趁着现在还能想起那篇文章,谢景行甚至没像前面四道策论一般,先在草稿纸上写过一遍,等修改后再在试卷上抄写好,而是抓紧功夫,直接将文章默在了试卷上。
默文章的这么一会儿功夫,谢景行忍过了两波头疼,可他到底意志坚强,硬是没让执笔的手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落在试卷上的字仍然端正如初。
等将试卷全部完成时,谢景行执笔的手才松了下来,接着他就欲将毛笔放置一旁,手都已靠近了旁边的简易笔托,可许是卸了力,谢景行指尖颤抖着,一时不慎,笔掉落在了号板上。
谢景行惊地眼都睁大了一瞬,发现墨汁并未溅到试卷上,这才放下心。
脑袋更是一激灵,清醒了些,连忙将草稿纸和试卷整理好,放在了试卷袋中,这下就算是他明日一时起不了身,号兵见他试卷已收好,也能帮着他将试卷交上去,不会影响他的成绩。
可谢景行还是希望能站着走出去的。
事与愿违,夜半之时,他就在睡梦中因身体的颤抖而惊醒了过来。
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脑袋里的剧痛更是毫不停歇,痛到谢景行忍不住想要弓起脊背,蜷缩起身体。
可却没有力气,身上的猫更是压得连呼吸都费劲,若是收敛住信息素,倒是可以将让猫从他身上离开,可想起于太医的话,到时寒气入体,情况只会更糟。
谢景行忍不住握紧双拳,竭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垂眼看向压在胸腔上的两只大猫,一只胖橘,另一只就是黑猫。
从猫群中伸出手,摸了摸黑猫的头顶,想起这只猫通人性的表现,谢景行又推了推它。
黑猫从睡梦中醒转过来,冒着幽幽荧光的一双眼睛转向了谢景行。
谢景行勉强牵起唇角,“你上来,到我脑袋旁边来。”怕它听不懂,又抬起无力的手往上托了托它的一只后腿。
黑猫确实很有灵性,明白了他的意思,挪去了谢景行的颈间窝着。
在感受到脖子上被猫毛抚过的麻痒感时,谢景行再坚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也就没有看到,本还昏昏欲睡的黑猫在压着声音叫了两声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时,立即从他脖子旁撑起了头,担忧地连连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直到从对面号舍隐隐传来一道声音,“哪儿来的猫叫声?叫得慎得慌。”
黑猫这才停住了声音。
若是谢景行这时睁开眼,定能看见黑猫的瞳孔在闪烁,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脑门搭在了谢景行的额头上。
仿佛身体泡在了暖洋洋的温水中,灵魂也跟着徜徉在宽阔的天地间,谢景行不自觉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就像是做梦,先是一间狭窄的号舍,然后继续升空,身边的雪花只有些微的寒意,从身体上毫无阻碍地穿过,飘向了下方,顺着往下看,一排一排的号舍全在他的身下。
不知哪一排号舍中间,有巡检的校尉走过,手里提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烛光,可落在谢景行眼中,却是亮如白昼。
那一束光越靠越近,不是,是他凑近了那束光,近到连校尉的话,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加紧点,就最后几排了,巡完了好回去喝口热茶,这鬼天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伍头,明日举子们不就出贡院了,我们也能省些心。”
伍头却没有回话,而是突然往谢景行这边看了过来,可却什么也看不见,他脸上神情警惕又疑惑,在那里驻足良久,在身后兵士们的疑惑询问下,才终于转身离开。
他走过谢景行身边时,谢景行闻到了伍头身上隐隐传来的信息素味道,确定了他是一位天乾。
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此时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头痛不见,身体也不再沉重。
可并没过去多久,在他又一次想往上时,神智又重归混沌。
黑猫将毛茸茸的脑袋从谢景行头上移开,感觉谢景行的身体不再颤抖,它才像是耗光了精力一般,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摇摇晃晃重新窝回谢景行脖颈间,眨眼间陷入了沉眠。
第二日醒过来时,谢景行迷茫地眨了眨眼,他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梦,可一时却想不起来。
离奇的是,谢景行抬了抬手臂,力气好像又回来了一些,脑袋虽然还有些闷胀,却不再如昨日那般难以忍受。
要是往常,黑猫早已帮着赶离了其他猫,这日却还窝在他脑袋旁,睡得正酣。
谢景行只得自己动手,先将其他猫送走,最后才将黑猫推醒,看它在脚边绕了两圈后,才蹿出号舍。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谢景行觉得今日的黑猫看着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不过,忙碌这一番后,身体的热度似乎又升起来了,脑袋的闷胀感更加严重,却不再如前一日的刺痛,倒有些像是他分化成天乾时的感觉。
没有时间深究,趁现在还能站得住,谢景行早早交了试卷,头一批走出贡院门。
来接他的人仍是元宝和常护卫,看谢景行完好无恙地顺着人流走近,元宝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可等他握住谢景行手臂时,立即感受到了谢景行手臂上些微的颤抖,转瞬间变为了担忧。
元宝与常护卫对视一眼,常护卫使了些力扶住谢景行。
谢景行也确实有些快坚持不住了,将大半重量压在了常护卫身上,三人靠近了马车。
就在快上车时,却有一道凉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不是红衣大炮的制造者谢景行吗?”
三人都顺着声音看过去,居然是晟王。
对上谢景行的视线,晟王走近,距离一步之远时,他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没想到只是一场考试,居然这么狼狈。”
谢景行按住元宝的肩,撑起了身体,冷声道:“我为何会如此,晟王殿下应是再清楚不过了。”
晟王收起了脸上的笑,神色间满是阴沉,他将身体靠近谢景行,压低声音道:“可惜没能要了你的命,不过想来也不好受吧?”声音中满是恶意。
他的声音很低,周围来往的人都听不见,可元宝紧挨着谢景行,却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晟王出现时,元宝就变得面无表情,此时蓦地抬起头,眼中的利光射向晟王。
谢景行满腔注意力都放在晟王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这就不劳晟王殿下费心了,虽然身体微恙,但我这条命还珍贵着,不至于如此简单就丢了。”
看晟王沉下来的神情,谢景行笑得真实了些,“听说晟王殿下手下人丢了差事,殿下还被扣了俸禄,居然还有心情出来玩乐。”
他环视一圈周围,蹙眉道:“也对,贡院前好似也无甚耍玩之所,只有冷风,也不需要花钱。”
晟王的脸越来越黑。
谢景行装出一副才明白晟王意图的模样,“只是晟王殿下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喝西北风,我可没有这兴致,就不奉陪了。”
然后不顾晟王难看的脸色,上了马车。
元宝感觉谢景行靠着他的身体更沉了些,握紧的手松开,隐蔽地搀扶着谢景行,随他一起上了马车。
第192章
在晟王面前表现的倒是挺好,可才到家,谢景行便倒下了,好在他还记挂着最重要的事情,勉强撑着与常护卫大概说了下关于期刊那篇含灾的事情后,才昏睡了过去。
他的话语有些含糊,好在常护卫是常处理期刊文章一事的,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幸亏他说得早,期刊虽印了一部分出来,但要明日才能印完,明日午后才会往大炎朝各地送去。
常护卫不敢耽搁,立即便驾马去了负责期刊的工坊。
徒留下元宝满心焦急,只得连忙去喊了于太医过来。
于太医很快开了药,可谢景行喝完后却还是断断续续发热,虽偶有头疼却并不严重,只是时不时会不明原因地昏睡。
于太医也束手无策,只得回去使劲翻祖传的医书。
好在谢景行虽是昏睡,身体却神奇地没有衰败下去,这才维持住元宝岌岌可危的理智,满心满眼地照顾谢景行。
随着谢景行昏睡日久,元宝对他的担忧一日比一日更甚,与之相对的是,深刻入心髓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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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府,谢定安又一次去了驿站,接待他的驿使和他早已熟悉,以往谢景行送过来的信件和物什都是由他送去谢宅的,每隔几日都会见一次。
一见谢定安进来,驿使便知晓他的来意,笑道:“谢解元还没来信。”
谢定安闻言,脸色仍是那副冷厉的模样,眼中却浮现了一抹担忧。
驿使见状,安慰道:“会试才结束不久,对他们这些进京赶考的举子而言,会试紧要,没来信也正常,现在会试才结束,就算立即写信回来,也得再过几日才能到,到时我给你送去。”
谢定安抱拳道谢。
跟来时一样,快步回了谢宅,一推开院门,还没走下阶梯,便对上了三张期盼的脸。
一大两小看见他空手而归,几乎是同时垮下了脸,谢若干脆一扭身趴去了周宁怀里,又一次的失望让他忍不住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这次连谢景君也撑不住了,垂下了头,无精打采地靠在了周宁身上。
入夜,好不容易将双胞胎哄睡,周宁回了房间,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还莫名其妙燥得慌,最后干脆翻身坐起,“我担心景行,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失了消息的。”
谢定安跟着起身,用棉被包裹住他,怕他受凉,眉头紧锁,他又何尝不知。
从景行去了京城后,每隔几日必会有消息传回来,有时只是一封信,有时是大包小包一大堆,从没有过十几日未得只言片语的时候。
周宁猛地转身抓住谢顶安的手臂,焦急道:“景行一个人在京城呆着,没有家人在旁,要是真的出事了,可怎么办?”
谢定安眼神沉了沉,心中早有的打算脱口而出,“我明日就出发去京城寻他。”
周宁惊惶的眼神一凝,“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不行,我与你一起去。”
谢定安拍了拍他的肩,劝道:“我们都走了,双胞胎怎么办?”
周宁下了决心,有了决定后,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无无措,想了想,道:“我明日使些银子差人去周家村跑一趟,将爹娘接过来,劳他们帮着照顾双胞胎一段时间。”
谢定安眉头微微叠着,还没想好,便听到吱呀一声,房门被从外推开,紧接着便是两道异口同声的声音,“不要,我们要一起去。”赫然是抱着枕头过来的双胞胎。
谢定安和周宁都是一惊,谢定安睡在外侧,连忙下床过去,将二人抱到了床上。
周宁一左一右将两人抱在怀里,掖好棉被,问道:“怎么不好好睡觉?”
谢若窝在周宁怀中,眼眶还红着,纤长的睫毛濡湿成一团,“想哥哥了。”
说完又立即撑着周宁的小腹,离他的身体远了些,紧紧盯着他的双眼,道:“我们也要一起去,哥哥肯定也想我和小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