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自己被那心脏的二哥坑了,才会生出这么大的误会。
陈令的不自在,席香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接着道:“红秀家在桂州,去年西戎攻占桂州时俘虏的那一万百姓中,就有她和她家人。到了雍州定下后,她和她弟弟便参军了,她被归置后勤处,她弟弟则入步兵营。除了红秀和她弟弟,还有很多曾被西戎俘虏的百姓都参军了,有男丁也有女款,资质不错的,都收了。”
说到这个,席香想起一个人来,“说起这个,在后勤处的除了红秀,还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张南的夫人。”
张南的夫人从西戎的俘虏营放回到雍州,得知张南已没了后,便找上了席香,要和她一样参军。
席香知道她是想替张南报仇,可温莲到底也是大户人家里养出来的,打小娇生惯养,军中的训练她如何吃得消。可温莲意志坚定,一连找了她几天,席香这才把她安排到后勤处,负责给军中将士的衣物浆洗,先锻炼一段时间看看。
好在,她都坚持下来了,并且每日还自己跟着新兵晨跑训练。
席香佩服她的毅力,新兵营里刚成立了个女兵队,席香正打算把她从后勤处调到女兵队训练。
“张夫人?”陈令惊讶出声,“她没回汴梁?”
张南夫人姓高,单名一个仪字。其娘家高家在汴梁也算是一门望族,即便张南没了,她也自可回到娘家去再嫁也不是问题。何至于在雍州进军营?
高家在汴梁,最是要脸面的,对家中女子,要求严苛,要三从四德,不许越雷池一步。未婚姑娘与外男有身体接触便逼着嫁人或者逼死这等风气,就是高家带起的头。
高家若得知她一个新寡妇不仅锁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守寡,还进了汉子这么多的军营,只怕会断了与她的关系。
席香摇了摇头,“她坚持要参军,我将她调到后勤处,让她每日洗上百件衣服,她都没喊过一声,硬是撑下来了。我正打算过几日就把她调到女兵队里。”
张南和陈令也是有几分交情的,对于陈令的死,他心中比高仪还要意难平。
张南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可还是死了。他是被悠悠众口逼死的。
而一开始带头道大梁容不下一个逃将逼张南去死的,就是他岳家高家。
视脸面比命重的高家,是不会允许自家有一个逃将的女婿活着,去玷污他高家那满门所谓的清正风骨。
陈令沉默许久,方道:“既入了军营,日后劳你上心些,最好能对她加强训练,不要因她是张南夫人就对她太宽松。”
在军营日子过得太轻松,以后上了战场,那可是要命的。这个道理,陈令再明白不过。
不过陈令这么说,让席香颇为意外,道:“我以为你会让我劝退张夫人。”
“看在张南份上,我私心当然愿意她余生能安稳无忧。”陈令道,“但她要参军,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管是谁都应该尊重她,不能打着为她好的借口,就去干涉她的选择。”
“你放心,我瞧张夫人的性子,不像是会拖后腿的人,不必我加强,她自己也会多加训练的。”席香道,他这番话顿时令席香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让我有些意外。”
陈令还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有些莫名的问道:“我说错话了?”
席香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会和你爹你大哥一样,平时对人表现得再温文尔雅举止有礼,但在骨子里也会女人有一种轻视,在内心深处觉得女人就是男人附属物,不会拿女人真正地当人看。”
这种想法,从镇远侯与陈瑜平时言行上是看不出来的,但在封她为将的事上,他们就暴露了。
而陈令,在她面前,一直都是肆意妄为的性子,加上他算计人时凡事以利为先的那一份城府,让她以为他更是典型的世家子弟,所以之前误会他和穆瑛时,她才会觉得他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她完全没想过陈令还有这样真正尊重女人的一面。
陈令听了她的话,却没有松口气,反而像是想起来什么,语气有些沉重道:“我会创立永安堂,是受了一个乡下农妇的影响。那个农妇做的豆腐很好吃,想在汴梁盘个铺子卖豆腐,但手里没钱,便诓我和她合伙。”
“我被她说得心动,回家一说自己要去做生意,被家人揍了一顿。我只好去找皇帝表弟给和庄老头,表弟给我十两银子,庄老头那时候总想拉我到军营里,就和我打赌,他可以给我二十两银子,但要在一年翻本,否则我就跟他到军营里去。我答应了,拿着他俩的三十两银子,加上我已经偷偷攒下的五两银子,总共三十五两,租了连几个人都容不下的小铺子,和农妇合伙卖起了豆腐。”
“那个农妇做豆腐的手艺确实是绝,但凡来我们豆腐铺子买过豆腐的人,就没有不夸的,只用了半年,我们就赚回本了。过了一年,我们手里的钱,已经够在汴梁城里最热闹的市集盘下最大的那间铺子了。”
陈令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情绪也明显低落许多:“可铺子还没来得及盘下,那农妇就被她家里的丈夫带回去,关在家里再不许出门,农妇几次想逃出来皆不成,后来被丈夫打断了腿,她便自尽了。”
席香以为会听到一个励志的故事,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惊道:“怎么会?”
第058章
“是啊,怎么会……”陈令低声喃喃,自嘲一笑,“我后来才知,是豆腐铺生意太好了,有人眼红,便到乡下农妇丈夫面前说农妇在外抛头露面不守妇道,同人勾搭,所以豆腐才卖得出去。她那丈夫一听就信了,哪怕一家老小十口人,全靠农妇当时卖豆腐来养活,可因为是个妇人,她在家中的地位还不如家里的一条狗。全家都没人把她人看,说把她关着就关着,把她腿打断了,也觉得是她活该。”
“农妇自尽前,我试图去将她救出来无果,我现在都能记得当时她被关在杂物房里,面如死水的样子。”陈令摇了摇头,试图将脑子浮现的画面拂去,接着道:“她以前常和我说,一个真正好的时代,是男女平等,男人可以做的女人也能做,同理女人做的事男人也能做,不会因性别之分而受到歧视。得知她自尽的消息后,我当时便想,如果大梁是她口中的好时代,她肯定不会死的。她之所以自尽,是因为对这个时代没有盼头了。”
农妇对陈令影响很大。他那时候还小,农妇的死对他三观造成了很大的冲击,甚至可以说,他整个观念都因此被颠覆了。
此后,陈令又见过很多和农妇一样的妇人,后来又出了一件他救下一个年轻姑娘,年轻姑娘却因他而被悠悠众口逼死的事,他忽然间就明白了农妇死前的绝望。
这个世道,对女人真的太严苛了。但整个世道都如此,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但这个话题提起来,太沉重了。席香眉头紧蹙,一脸若有所思。
半晌,她才道,“世间若多几个像农妇这样的女子,就会好过很多。”
她在汴梁,短暂地接触过那些贵女,她们都以依附权贵男人为生而荣,以男人为尊,所谓的脸面也都是靠男人所给予,完全没有想过依靠自己去争。
那些贵女们出身高贵,识文断字,世面见得未必比男人少,都尚且是这样的想法,更谬论底层那些没什么见识的妇人。
若是多几个像农妇有那样见识的女人,风气肯定会有所改变的。
席香想到这儿,眉头微微舒展,朝陈令道:“军营现在设了一个女兵营,已有几十人了,我觉得这对大梁来说,会是一个不一样的开端。”
自古以来,世人都觉得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征战沙场那是男人做的事,如今席香亲自打破了世人这个固有的印象,以后也会有更多人像她一样,在各行各业冒头,以身力行,告诉世人,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同样能做到。
“当然,若是世间男子都能像你这样想,她们会更好过。”席香又补了一句。
她这是在夸他,但陈令却没有欣喜,反而长长吁了口气,道:“刚才的那些话,我从未与人说过,如今说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
陈令说着,忽然觉得很自豪。自从席香封将,这几个月来,大梁风气其实已经有所改变了。
远的不提,就说他在雍州的这几天,就听到不少年纪尚轻的姑娘提起席香,都是一脸崇拜的样子。
甚至有些胆大的姑娘,还敢当众说出以后她也要做女将军的话来。这放以前,即便心中有这个想法,那也是藏着掖着不敢说出来的。如今敢说出来,不管能不能做到,都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
而这些改变,都是因席香而起,是她开了先例,才引导众人的改变。
陈令眼中满是自豪,他喜欢的姑娘,真的很好,让他觉得骄傲。
哪怕此时她心中没有他,他也甘之如殆。
而陈令这一番交心的话掏出来,让席香不知不觉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她以前误会陈令对穆瑛有意,又收了他许多东西,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距离一旦拉进,两人之间可聊得也随之多了起来,从民生到军需用度,都见解一致,没有分歧,相谈甚欢。
在得知每月军饷都迟半月才到后,陈令眼底沉了沉,面上却不着痕迹,将此话题轻巧带过去了。
如此这般一直聊到一壶茶喝空了,席香拎着空空如也的茶壶呆了呆,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话题打住,随后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这时候,陈令也意识到自己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待着不走。就有打扰席香公务的嫌疑了。
他起身告辞,直到离开议事堂后,才回过神,刚才席香第一次朝自己笑了。
这意味着席香认可他了,当他是自己人了。陈令心里高兴,走起路来脚步也瞬间变得轻快了。
这时,席香想起来狐裘还没还给他,忙起身追出去,但陈令已快步走远了,她只得停下,叹了口气,心道下次再还吧。
却说陈令从席香那儿离开后,想起自家二哥坑他的事,顿时又变得气势汹汹起来。
他径直找上陈珞,一见到他劈头就是一句:“陈珞你骗我!”
陈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算哪笔的帐,“骗你?我骗你什么了?”
陈令只吐出两个字:“李杏。”
哪知陈珞并不心虚,反而十分理直气壮反问:“李杏怎么了?”
陈令道:“李杏与席香明明没什么,你为何故意误导我?”害他还跑去席香面前告状,这行为怎么看都觉得是小人行径。幸好席香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否则他在席香心里的印象肯定会变差。
“我说的都是实话,李家公子确实与席将军关系不错,也确实给军营捐钱捐物,是自己想岔了,怎么能怪我。”陈珞摊手,笑眯眯地道:“说吧,你都去干了什么蠢事儿,说出来让二哥高兴高兴?”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了,这弟弟肯定因为他说的话,而去干了什么事企图挑拨席香和李杏关系却以失败告终,否则他不会气势汹汹地找上门算账。
陈令翻了个白眼,道:“你少在我面前嚣张,以前在我身上吃的亏还不够你长记性?”
陈珞笑道:“当哥哥的奉劝你一句,你可别放心太早喽,今天出来个李杏,说不定明天就会出现个张杏王杏,席将军英姿飒爽,可是招人稀罕得紧。”
瞧瞧,离开家中,没有长辈的制裁,这二哥就飘了,阴险无耻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都敢威胁起他来了。
陈令半眯着眼,语气有些危险地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陈珞依旧一脸笑容可掬,十分和气地道:“你这是哪里话,我明明是好心劝告,怎么能说是威胁。”
陈令也笑起来,“二哥,你知道的,表弟向来对我言听计从,你说我这要一回去,和他说雍州太冷了你不适应,他会不会立即下一旨诏书,把你召回去?”
“……”陈珞笑不下去了,换上了一脸诚恳,一副“咱哥俩好”模样,拍了拍陈令的肩膀,温声道:“瞧你说的,我又不是那娇生惯养的姑娘家,一点风霜有什么受不住的。倒是席姑娘,每日长时间训教,风吹雨打的才是辛苦,你且放心,有二哥在,肯定不会让兵部那群老家伙短了她的物资。”
军中粮饷,时常会因为各种借口而拖延发放。席香得罪了辛尚书,雍州这边每月的军饷,都会延迟半个月才到。是以,李杏才会隔三差五地给军营捐粮捐物。
但明知道是有人想整她,席香还不能上折子去告状。军饷仅仅只是晚到半个月,而不是被贪没了,兵部那群滑头,能说出各种合理的解释。席香真要上折子,反而会被他们反咬一口,说她不知体谅运送军饷辛劳。
官场的这点弯弯道道,陈令虽不当官,却也是非常清楚的。如今得了陈珞这句话,往后雍州这边的军饷应该就不会迟了。
陈令斜了陈珞一眼,似笑非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行了,你忙公务吧,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他一走,陈珞才算明白过来,这弟弟又挖坑给他跳了,明着找他算完账,暗里还要摆他一道,让他出面护着席香。
陈珞龇牙咧嘴,觉得脑壳有点痛。
这弟弟是留不住了,胳膊肘尽往外拐,那八字还没一撇呢,就为了个外人坑亲哥!早点把他嫁出去得了。
陈珞气极,索性写了封信给镇远侯,让他赶紧备好嫁妆,把这糟心的三姑娘嫁了,省得留在家里尽坑家人云云。
镇远侯收到信时,陈令也从雍州离开,回到了汴梁。他走前,席香带着狗,还去送了他一程。
她原本想顺势将狐裘还给陈令的,但陈令却道:“这狐裘原本就是送你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若觉得不自在,那你想想,我还欠你两条命呢,这狐裘不过是我想表达对你的谢意罢了。你不收,那改天我得命还给你,我才能自在一些。”
陈令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席香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得收下了。之后,她便送了把匕首给陈令,还特意写信道,她不善女红,不会做荷包等物,思及他南来北往四处奔波,便送他一把匕首防身。
匕首和信一起到了陈令手中,他爱不释手,关在屋里半天不出来,一度把家里人都吓到了,以为他要寻短见,一府的人纷纷到他屋里劝他想开些。
待得知这是席香送的回礼,众人这才放下心,四下散了去。
镇远侯惊魂未定,按着太阳穴压惊,和闻氏道:“难怪老二来信叫我赶紧备好嫁妆,说咱们家三姑娘按耐不住想嫁人了。这不,聘礼就来了。”
闻氏迟疑了一下,还真就考虑起替陈令备嫁妆来:“那我明儿便先去城西老木匠那置办家具。”
第059章
不得不说陈珞这一封信确实带来了显著效果,整个侯府都不去管他了,都专心忙起陈令的事来。
过了年,陈令便二十二了,别人这个岁数,早已当爹了。
眼看着陈令难得有个看中的姑娘,也不管家里那套长幼有序的规矩,得趁着这三姑娘没移情别恋前,赶紧把亲事定下了才是正经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侯爷老夫人都带着精神许多,也跟着操持起这事来。陈令是在老两口跟前长大的,感情比旁人要深,这一操持,都快把他们的家底都掏出来了。